一个短篇及其三个测试评曹军庆的请你去钓鱼

《请你去钓鱼》，是一部相当狡黠的短篇小说。作者太知道短篇所面临的尴尬境地了，于是他先按“俗套”起头，吸引不专业的读者也讨嫌于专业读者，可这故事刚一开始马上就断掉，女子突然不辞而别，并且无从查找，你就再也不会觉得这个故事有关风月了，那么你就知道了，这小说如果是写给文盲和浏览者看的，标题就应该叫《寻找方小惠》；可它是给能够会心的人们看的，于是它名为《请你去钓鱼》。

即便在所谓俗套的开头故事中，作家也给了那个方小惠简短但是足够充分、精到的细节，男主人的哥们“我”把烟蒂扔到地上，她捡了起来，“我”的“没素质”引出了这个“称职主妇”对“尊重”的坚执。

方小惠后来再也没出场但是仿佛是时时在场。

小说一点点地让你察觉，主人公瞿光辉与我，跟方家兄妹在生活、精神两个层面上，其实无法沟通难以对话，你以为的亲近，可能是我厌恶的傲慢；你以为的关照，也许我感觉到的是欺侮；我的奉迎恰恰并不意味着你的得意……这种奇怪又真切无比的内心对话在每一次每件事上都存在。她以及她的鱼老板哥哥，其实要的都是这两个字——尊重。

有素质涵养的方小惠已经知道尊重怎样才算是拥有，于是她从貌似温柔富贵乡的地方消失并一定在为获得尊重而自食其力。但是她的作为鱼塘主人的哥哥则是方小惠“周正、优雅、严厉”的反面。

这篇小说的构思线索明着看就有两条，一是寻人线索，方小惠不辞而别，瞿光辉百般不解而难解愁肠，于是下属以及朋党陪他到方小惠哥哥的鱼塘消闲解闷，找人念人的心绪撑起故事。一是秩序线索，当官的和随从阵容相对强大，看上去徒有仪式感；鱼老板和看鱼塘的狗，不给狗吃饱，狗更听话，关键时候能够派上大用场(连车都能撕咬)，鱼老板似乎比城里人更懂“管理”，以致这个相对弱势的组合无比凌厉。

小说隐去了基于阶层的善恶之分，在以上两种明线下，地雷引信般埋藏着那个关于“尊重”的考辨暗线。瞿光辉的“尊重”主要关乎情面，方小惠的“尊重”关乎精神，哥哥鱼老板的“尊重”则是关乎阶层生活——讨好的讪笑和恶毒的不忿来自本能般的比照：“凭什么？我凭什么要那样对他们？”于是醉后放狗，雨中狼狗狂咬轮胎的惊悚一幕，是方家兄妹内心撕裂许久的尊严感的霹雳式呈现。

是的，不同的人尊严观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尊严的生成根本，都源于平等意识与各自的生活基础和人生经验的矛盾。真正幸福无忧的生活情境里，是不必去找尊严的麻烦的，因为尊严自在。即便是亲兄妹，有涵养和谈不上涵养的精神层级上，对于“尊严”的反应也如此有别，甚至关乎长相。但是小说的背后，我们似乎能够意识到，方小惠对有尊严的生活有自己的梦想和希望，也许是胸有成竹，表现为文雅，但确实无方查考；哥哥鱼老板对尊严感压抑已久终至歇斯底里，表现为粗暴，却分明可见。再扩而大之。无论瞿光辉小团伙还是方氏兄妹，都有在迷障、围困中试图破解、寻求安全感的内心世界，逃避、狡黠甚至怨毒之上有严肃的驳难和庄严的企望——“尊重我”，是飘荡其中的梦想主题歌。

《请你去钓鱼》像一道考题，测试三个方面的对象：一为纯文学的关坎，编辑、纯文学读评是否还有对意味丰富的作品的敏感和耐心；二是小说的大众读者还能不能静下来，有多少人会有琢磨的兴趣；三是作者自己，用心着力的短篇小说能否给自己满足感，支撑起创作信心甚至艺术信念。

——这是一篇关于“尊重”的短篇小说，它也是一篇值得尊重的优秀作品。我们说重视短篇小说，上述三个方面的力量必须有所协同，不是以“点赞”凑付敷衍，重要的是首先给具体的文本以尊重，我们才能切实把握发展的火候。

是该重视短篇小说的时候了。

当人们习惯于被猎奇的窥探情节推着走、被直露的“立场”认同带着走、被简单的幸福情愿抱着走之时，并不动心也并不深思、并不客观也并不真切的故事复制品必然当道拥塞；当写作从业者大都骄傲地以为，只有长篇小说才是自己可以标榜于文坛的代表作之时，人物、结构、意味以及格调因其未及锤炼沉淀，因而越来越模糊甚至无从谈起，“长篇”繁盛而“小说”稀薄的“巨制”们，便遮蔽了对文学多向、绵长的认知。事实就是这样，长篇傲慢、短篇靠边，几乎已是普遍情势。

也不必那么沮丧。被压盖着的另一种事实和将要到来的更多事实，也顽强、持续地证明：认真、专注、追求丰富韵味而不可能以脑残状态阅读的短篇小说，是存在的，虽被低调视之，但风度尤佳、内质结实，应该得到足够的敬重和细致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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